英俊的小号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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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徴/望月(一发完)

-是谁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对,就是我

-延延迟搞点骨科,割点腿肉,我流武侠

-甜的,HE,挺长,无彩蛋 



宫远徴八岁那年,宫尚角送给他一个摇鼓。

如果你想见我,就摇摇这个小鼓。不管我们相隔多远,我都听见你的鼓声。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

庙里没有老和尚。

庙里有个小大夫。

 

山是河南道随处可见的小山,三五镇子,一两万人。

庙是开山百姓来时就在的观音庙,供的是观世音菩萨,菩萨身边还跟着惠岸行者。

大夫就是大夫,悬壶济世,治病救人。

 

大夫来到山里的那天,天上下了一场大雨。

他骑着一匹黑马,戴着斗笠,头上银铃伴着马蹄,活像是地府来收人命的牛头马面。

大夫来镇上躲雨,那时候正闹时疫,老百姓看见他觉得害怕,没人给他开门,没有办法,大夫只能躲到菩萨庙。

菩萨庙旁住着祖孙二人,可能是觉得大夫实在可怜,婆婆让孙女去给大夫送了一碗热水。

大夫在菩萨庙烤干了衣服,喝完了水,给庙旁的婆婆看好了病,然后就留了下来。

 

大夫来的时候,连头发里的铃铛都是银子打的。

大夫走的时候,满头的铃铛只剩下最后一只。

 

家住在菩萨庙旁的秋月坐在庙里帮大夫给人看病。

大夫的手早年间受过伤,拿不起笔,写不了字,满山会写字的人里,只有秋月他比较看得过眼。

秋月乐不得给大夫帮忙。大夫长得好看,像镇上说书先生口中的谪仙,目若朗星,唇红齿白。

长得好看的大夫应该穿得好看一点。

虽然大夫穿麻布衣服也一样好看。

 

菩萨庙的后院有一口井,井的旁边种着一棵月桂树。

没病人的时候,大夫会站在月桂树下发呆。

不管白天还是黑夜,他经常仰着头看着满枝桂花,风吹过,桂花落在大夫身上,仿佛下了一场馥郁的黄金雪。

 

今天是中秋,阖家团圆的节日。

秋月的爹娘也回来了,他爹忙着杀猪,他娘忙着做菜,婆婆让秋月去庙里请大夫来家里一起吃饭。

哪怕离家千里,中秋的月亮在哪儿都是圆的。

秋月走进观音庙的时候,大夫正好站在那棵桂树下。

他抬头看着满树丹桂,枝叶摇动,仿佛把明月也切成两半。

 

“你在看什么?”

大夫揉了揉秋月的发髻,“我在看月亮。”

“月亮不还是那个月亮?昨天,今天,明天,月亮一直都是那个月亮。”

大夫无声地笑了,“是啊,月亮一直都是那个月亮。”

 

秋月陪着他看了一会儿。

她的名字也是月亮,秋天的月亮,莫名比夏天多点忧愁。

秋月不太喜欢自己的名字,月亮在她眼里一直都是月亮,春夏秋冬,月亮从来不变,变的只有看月亮的人。

大夫问秋月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传说后羿的妻子嫦娥偷吃仙药奔月而去,月宫清冷,只有一棵桂树与她为伴。

有一天来了一个叫吴刚的年轻人,他在八月十五这天走上天阶、来到月宫,只求一枝丹桂入药,为了救自己的生身母亲。

玉帝发现了吴刚偷上天庭,罚吴刚砍伐桂树,只要能将桂枝砍下,他就允许吴刚带桂花下凡救人,可是月宫的桂树灵性异常,砍一刀便长一枝,越砍越多,怎么也掉不下来。

“那后来呢?”

大夫折下一枝桂花塞进秋月的手里,“嫦娥仙子感念吴刚孝心,趁着玉帝天兵不备,折桂枝落人间,救好了天下百姓的病。从那之后,人间便有了桂树,从那之后,桂树就多了一个名字,叫做仙友。”

秋月撅着嘴坐在桂花之间,“这哪是什么美谈啊,我看分明就是天上的神仙吃饱了没事干,就喜欢拿咱们凡人找乐子。”

 

大夫笑起来。

很久很久以前。

久到他自己都忘了是多少年前。

他也是这样站在桂树下,那人牵着他的手,穿着那件绣着月桂的衣裳,轻声给他讲吴刚伐桂的故事。

那人问他,远徴以后要不要做一个桂树一般的人?

那时候的他还不懂那是什么意思。

他只记得那天的月亮很圆,那人的手很凉,像是秋天的月亮,浸满了寒霜。

 

桂树一样的人是什么样的人呢?

“丹桂之香,不在花田锦簇,而在岁月绵长。桂树一般的人,就好像天上的明月,虽有盈缺,可不管是在漠北还是南疆,不管你是低首还是抬头,月亮永远都在。”

 

“秋月要做一个桂树一样的人吗?”

秋月看着大夫的笑脸。

大夫笑着,可大夫笑得很苦。

“秋月不想做一个桂树一样的人,秋月也不想做一个月亮一样的人。秋月就想快乐地活着,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那年的大夫还很小,小到谁对他好,他就对谁言听计从。

他问那人,“哥哥想让远徴做一个桂树一样的人吗?如果哥哥想,那远徴也想。哥哥想的话,远徴就学着做一个桂树一样的人,不管是什么病,远徴都学着治好它。”

那人蹲在他面前,轻轻把他的散发别到耳后

“桂树一样的人很好…可哥哥觉得,远徴如果能做一个快乐的人…那样也很好。”

 

桂树下的大夫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可秋月知道,大夫看的不只是天上的月亮。

 

“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我像秋月一般大的时候,曾经答应过别人,这辈子要像仙友木樨,悬壶济世,也要像天上月亮,单纯快乐。”

“那不是很好?”

“如果我真的过成那样…那确实很好。”

只可惜,我这一辈子,做不成桂树,也留不住月光。

 

中秋佳节,宫紫商拎着一壶酒,推开了角宫的大门。

角宫的正殿里有一座池塘,池水如墨,深不见底。

外人都说宫二先生的心就像墨池,深不可测,一潭死水。

 

墨池上方的屋檐上挂着一只灯笼。

死气沉沉的角宫盘桓着亘古不散的影子,洁白的灯笼像是落入凡尘的月亮,惹眼突兀,格格不入。

 

“宫子羽让我来找你喝酒。”

宫尚角坐在角宫门前的台阶上,怔怔看着她。

“今天是什么日子?”

“八月十五。”

“八月十五…正月十五…七个月了。”

 

七个月前,宫门大小姐宫紫商大婚。

七个月前,徴宫宫主不告而别,除了一封书信,宫远徴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宫紫商挨着宫尚角坐下。

“你也知道七个月了啊。”

宫尚角没说话,默默仰头,一口喝掉了半壶美酒。

“西域的葡萄酒…淡得跟水一样。”

“就算再淡,酒也是酒,酒永远都变不成水。”

宫尚角回头看着她,“你什么意思?”

“酒是个好东西,有了酒,就能说不能说的话,流不能流的泪。可酒永远变不成水,人离了酒,难受,人离了水…会死。”

 

宫尚角对着大小姐苦笑。

他和宫紫商并不怎么亲。

可是连大小姐都知道,没了宫远徴,宫尚角缺的不是酒,而是水。

 

“去年中秋,”宫二先生陷在回忆里,“我违反家规,带着远徴下了山。”

那天晚上,他们俩在庙会看了一出傩戏。

戏里说极南之地有个南诏国,南诏国有位阿凤公主,聪明伶俐,貌美无双。

适婚的公主在绕三灵大会上偶然遇到年轻俊朗的猎人白郎,二人一见钟情,每逢月圆之夜便会在苍山私会。

公主的父亲南诏国王听闻此事勃然大怒,叫来罗荃法师,势要拆散一对有情人。

罗荃念动咒语,天地之间狂风大作,大雪纷飞。

白郎不忍公主受冻,溜进神寺,偷盗珍宝御寒锦衣,却不想被罗荃当场擒住。

罗荃法师将白郎化作石螺打入海底,阿凤公主悲愤欲绝,化作乌云随白郎而去。

时至今日,南诏一带仍有奇景,苍山之间,洱海之上,公主望夫,遇之见雨。

 

那天晚上,宫远徴落了泪。

徴宫宫主的心肠很硬,平时给犯人上刑都能面不改色,宫尚角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因为一出戏落泪。

他记得傩戏散场后,他和远徴回到宫门,徴宫宫主拉着他,就站在这层台阶上,看了好久的天。

中秋的月色很好,万里无云,月色如水。

远徴问他,你说他们最后相见了吗?

天上云,海底石,阿凤与白郎,最终有没有相见?

 

说这句话的时候,宫远徴没有看着月亮。

他看的是宫尚角的侧脸。

“我不知道。”

想了很久,宫尚角最终只说,他不知道。

 

他说完很久,宫紫商才幽幽道,“那出戏我也看了。”

“觉得怎样?”

“很好。”

“那你觉得他们最后相见了吗?”

天去地九万里,隔着一个蹉跎人间,阿凤与白郎最后有没有相见?

“我想你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他什么意思?”

“我想远徴想问的,或许不是有没有相见,而是想不想再见。”

 

只要想,聚云成雨,公主也能海底相会。

可若不想,风卷云涌,他二人只能越来越远。

 

想见的人,天南地北,终能再见。

不想见的人,近在咫尺,如隔天涯。

 

宫远徴离开的那天,大小姐成亲,宫门上下张灯结彩。徴宫宫主送了一样宝贝给新娘子和新郎官,执刃大人再三追问,徴公子才红着脸告诉他们,那是他翻遍了古书找到的药方,能让新婚夫妻…龙凤一胎。

哄堂大笑中,宫尚角的视线落在幼弟的脸上。

从小便跟在他身后的孩子不知道何时褪去了稚嫩和青涩,柔软的枝桠被风吹、被雨打,最后长成了一株婷婷桂树,满树芬芳。

 

他还记得宫远徴和他一起过的第一个八月十五,他紧赶慢赶按时赶回宫门,远徴就站在山门迎接他。

宏伟的高山殿宇,只到他腰间的小娃娃像是宫尚角幻想出的美梦,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得无影无踪。

他带着远徴月下赏桂,他给他讲吴刚伐桂的故事,他问远徴,想不想做一个像桂树一般的人?

远徴想都不想就说好。

没了爹娘的孩子,你给他一点甜头,他就能把自己最宝贵的东西全都塞进你怀里。

 

那天,宫尚角看着远徴的笑脸。

那是第一次,他只看到远徴的笑脸。

被他养得白白胖胖的孩子,笑起来像是天上的明月,圆满无暇,宫尚角舍不得让他受一点委屈。

如果能一直这样笑就好了。

宫尚角后悔让他做桂树。

他只希望他的远徴能一直那样笑,像是明月,不染尘埃。

 

宫紫商的婚宴上,宫远徴一直都在笑。

可他越笑,宫尚角的心里就越苦。

 

太阳落下去,月亮升上来,宫尚角躲开热闹的人群,回到自己的角宫。

墨池上悬着一盏纸灯,他每夜都点,温暖和煦的灯火沉进水里,如同苍穹的墨池上升起圆月。

宫远徴推开门,他站在墨池的那头,隔着宫尚角死寂沉沉的心,对着自己的兄长笑起来。

“你还留着我送你的灯笼。”

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晚上,宫尚角的心跳得很快。

“是。一直留着,不会扔的。你送我的东西,我都留着。”

宫远徴笑着看他。

水面上的月亮被风吹得发抖,宫尚角的心也跟着抖起来。

他莫名很害怕。

“水里有月亮,”宫远徴抬起头,“天上也有月亮。哥哥…我是水里的月亮,对吗?”

 

天上的月亮是回不来的朗弟弟,是被他亲手放走的上官浅。

宫远徴只是水里的月亮,近在咫尺,看似美满,可是风一吹,天上的月亮还在,水里的月亮却不见了。

 

宫尚角看着他。

宫尚角什么都没有说。

 

小时候,宫远徴的心里有根刺。

那根刺叫宫朗角,被他间接害死的宫朗角,送给哥哥龙灯的宫朗角,真正属于宫尚角的宫朗角。

少年一天天地长起来,他看着哥哥的背影长大。哥哥一次又一次地离开他,他一次次挽留,哥哥却从未为他驻足。

从前的敬仰在无数个等待的日夜里慢慢变了味,就像是盖着盖子煎药的药罐,敬仰被煮成了爱慕,尊重被煮成了期冀。

 

小时候宫远徴盼着过年过节,因为只有这时候,爹娘才会陪在他身边。

后来爹娘死了,他的心也变得像徴宫一样,寂静无声,空空荡荡。

再后来,他偷看角宫的哥哥练剑,徴宫许久不开的窗户被那个少年打开,光照进屋里,宫远徴终于又开始盼望。

他盼着宫尚角回家的日子。

一间屋子,有他盼望的人和他在一起,才能算是家。

 

宫远徴没有把这份期冀告诉任何人。

这是他的盼望。

他的盼望从来没人在乎。

他以为他能这样默默站在宫尚角身后一辈子,一辈子按照宫尚角希望的样子活。宫二先生要一个桂树一般的兄弟,他便去学治病救人,角公子要一把见血封喉的利刃,他便去学毒药暗器。

宫远徴的愿望很小,他只希望自己这辈子每一天都过这样的日子。

可是无锋来了,宫门里的人死的死、伤的伤,上官浅来了又走,顺便带走了宫尚角所有的期许。

 

宫远徴的手废了。

他是宫门最好的大夫。

他曾经是宫门最好的大夫。

没了双手的宫远徴还是徴宫宫主。

可是没了双手的宫远徴弄不明白,自己还是不是宫尚角的弟弟。

 

与无锋一战是两年前的事。

整整两年。

宫紫商和金繁甜蜜了两年。

宫子羽找云为衫找了两年。

宫尚角失魂落魄了两年。

那两年时间里,宫远徴每天都坐在徴宫。

他就像一个被时光落下的孩子,门外的世界哭着笑着往前走,他坐在门里,一步也跨不出去。

天上的月亮升起又落下,他每天都坐在屋檐下抬头看月亮,可是无论他怎么看,月亮都挂在天上。

他永远都抓不住月亮。

 

那个正月十五的夜晚,宫远徴站在墨池边,如释重负地笑了。

宫尚角什么都没说。

所以他知道自己不是哥哥的月亮,天上的,水里的,不管哪一个,都和宫远徴无关。

他转过身,墨池上的圆月灯笼为他照亮一小片前路,细窄的光,朝着远方,蜿蜒而去。

或许是时候该他跨出那一步了。

 

“兄长还记得我小的时候你告诉我,你叫尚角,你的弟弟叫朗角,是因为泠夫人喜欢抬头看着天空吗?”

天气晴朗,苍穹尚远。

和天相比,人的爱恨情仇,渺小得像是尘埃。

“她跟你说,如果人人都能时刻这么想,或许这世上便不会有那么多贪心与痴念了。你看这墨池,是不是很像是天?”

 

那天,宫尚角看着宫远徴离开的背影。

那是他此生第一次看着宫远徴的背影。

明明只隔着一汪墨池,他却觉得他们隔着天涯。

 

走到门口时,宫远徴对他说,“我还有最后一份礼物要送给哥哥。”

宫尚角想问他,为何是最后一份?

你我明明应该还有一辈子,难道你今后都不会再送我礼物了吗?

话到嘴边,他说出口的却只有,“你要送我什么?”

“我想送哥哥一场星辰。等我一会儿好吗?子时…子时我便把礼物送给你。”

 

那天晚上,宫尚角就和今日一样,坐在角宫门口等待。

喝多的执刃凑过来,他满身酒气,眼神迷离,贴在兄长的身上,和他一起抬头往上看。

正月十五的晚上,天上挂着一轮圆月。

新郎新娘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凑过来,他们四个一起抬头,沉默地看着天上的月亮。

“宫三呢?”

执刃打了个酒嗝,“不知道。”

“他不会去偷咱们的贺礼了吧。”

脖子都快累断了的金繁摘掉自己头上纱帽,“他还缺那点东西?是不是怕被我们灌酒,所以在角宫躲着呢?”

“那不可能,那小子酒量没有那么差…”

 

执刃大人剩下的话被吞没在巨大的爆鸣声中。

宫门辽阔的夜幕,骤然开出绚烂的火花。

 

宫尚角给宫远徴讲过自己小时候开蒙的故事。

他第一篇学的是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他拿着书问泠夫人,为什么人字要这么写呢?

泠夫人告诉他,人是一撇一捺,柔软却有脊梁。

人便是这样的异兽,顶天立地,无法驯化。畏惧寒冷便学会生火,向往星辰便造出烟花。

烟火,是人造出的星星。

 

世人都说,墨池是宫尚角的心,宫尚角的心是一片乌云密布的天。

可宫远徴知道,不是这样的。

兄长比任何人都要温柔,他就像是山,环抱大地,也像是天,覆盖九州。

宫远徴想要让所有人知道兄长不是那般冷血的人。

宫远徴想要送一条星河流入墨池。

他最终还是做到了。

当烟火绽放时,墨池同样繁星点点。

至少在那个瞬间,宫尚角便不再是孤独的。

 

宫紫商挽着金繁的手轻声感叹,“原来他找我借火药是为了这个。”

宫尚角回首。

星火绽放在夜空,也绽放在他眼眸。

“原来…”

宫二公子仰着头。

他的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这便是礼物。”

 

如今这个中秋的夜晚,宫紫商问宫尚角,上元节那天晚上,为什么不留他一下呢?

“从小到大,远徴只听你的。只要你说,他一定会听。只要你留他,他就一定不会走。”

大小姐看着自己弟弟的侧脸。

宫三走了七个月。

宫二就在宫门外忙了七个月。

他不敢呆在宫门里。角宫上下全都是那孩子留下的痕迹,为弟弟量身量的墙角,远徴调配的药茶,兄弟俩一起吃饭的矮桌,还有那两盏被宫尚角视若珍宝的灯笼。

宫紫商忍不住叹气。

一个不想走,一个不想让他走。

可他们偏偏谁都没开口。

“我不敢留他。我…不应该留他。远徴有远徴要走的路,这条路不在宫门里。如果我不让他去走,他会后悔,我也会后悔。”

“你现在不后悔吗?”

“后悔。”

“那不就完了?放他走你会后悔,不放他走你还是会后悔,要是我,管他什么前不前路的…人在我身边才是最重要的。”

宫尚角眯起眼睛问大小姐,“大小姐,你是怎么发现你喜欢金繁的?”

沾了金繁,大小姐的话总是特别多,“这还不简单,我只要看见金繁就高兴,看不见他就难过。他不开心的时候我就不开心,他高兴的时候我也跟着高兴…”

 

宫尚角平和地对着宫紫商笑。

大小姐叹了口气。

她以为宫尚角的心是墨池。

可哪有人的心会一直平静如同死水呢?

 

“我娘还在的时候跟我说,爱一个人,就是只要他过得好,你就会幸福。不管他在不在你身边,不管你们相隔多远…只要他好,那就够了。”

中秋的夜晚,天上是一轮圆月。

不知道今晚的远徴身在何处。

不知道远徴看到的月亮,是不是也如他看到的一样圆满。

人间总是充满离别,可只要月亮是圆的,人的心里就会有些许慰藉。

“从前我不懂我娘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宫紫商轻轻靠上自己这个弟弟的肩膀。

远徴走了七个月。

七个月的时间,宫尚角的鬓角长出了几根白发。

“…现在,我好像懂了。”

 

中秋过后便是重阳,九月的末尾,宫远徴骑着那匹黑马,走到了蜀中。

宫家在蜀地有些产业,他在自己家酒楼亮了腰牌,跑堂把他迎到二楼,挑了风景最好的一桌让他坐下。

酒菜还没上齐,迎面走来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坐在他身旁两侧。

两个高个子,一个壮得像座山,一个瘦得像根杆。

壮汉面无表情,瘦子满脸堆笑。

宫远徴看看他二人,默默又倒了两杯酒,“早就听说,蜀地唐门年轻一辈出了三位高手,人称趟唐门三杰。力先生能单手举起五百斤的石臼,蛇公子可用毒杀人于无形,还有一位鬼医手,可活死人、肉白骨。”

壮汉默默端起酒杯,酒香扑鼻,他一口饮尽。

“巧了,唐门也听说宫家有个最小的宫三先生,最擅用毒、暗器,八个月前离开宫门,至今下落不明。”

“唐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瘦高个笑得像是咧开嘴的毒蛇,“宫三先生又是什么意思?唐门与宫二先生有约在先,宫门在蜀只可经商,宫三先生看起来可不像是善于商贾之人啊。”

“我路行至此,摆下酒宴,如果二位看得起我,喝了我这杯酒,今日我们交个朋友如何?”

蛇先生端起酒杯嗅了嗅美酒的芬芳,“二十年的女儿红…这坛酒不便宜吧?劳烦宫三先生破费。我们兄弟今日还有活儿要干,干完了这单,我们也有钱请宫三先生饮酒了。”

“唐门只出杀手,不知道今日二位要杀谁?”

蛇先生袖中手刺瞬间横上宫远徴脖颈,“有人花五千两黄金买你的人头。宫三先生对不住了,比起美酒,我们兄弟还是更喜欢…金子。”

 

中秋刚过,宫尚角便又要下山。

宫紫商和宫子羽一起送他到山门口,执刃大人别扭了半天,最后小声嘱咐自己这位兄长,“你…注意安全。”

宫尚角什么都没说。

角公子像三年前一般看着自己另一位幼弟。

和三年前不一样,这次他是笑着的。

看着角宫浩浩荡荡的下山队伍,宫紫商轻声问执刃,“你觉不觉得我们总是在送他们离开?”

上元节他们用一场烟花送走了宫远徴,中秋节他们又要看着宫尚角离开的背影。

他们姐弟一直都是被留在原地的。

他们要守着这个家。

世间风雨飘摇,可是只要家在,游子总还有个能回来的地方。

 

宫二先生一连走了三个月。

三个月,宫尚角音信全无。

 

当腊月的第一场大雪落满人间时,秋月在菩萨庙遇到了一个怪人。

怪人满脸血污,就连黑色的衣服都被血浸透了。

她把奶奶叫到菩萨庙,祖孙俩大眼瞪小眼,最后把人扛回了家。

“他是不是死了啊?”

秋月的奶奶学着小大夫的样子摸了摸怪人的脖子,“还有口气。”

“那我们怎么办?”

奶奶给怪人擦脸,“还能怎么办?救呗。”

小大夫走的时候,给秋月留下一朵花。

通体雪白,幽香沁人,莹莹蓝光,似是神物。

那天,大夫把花和一封信一起交给了秋月。他跟秋月说,如果有一天,秋月遇到了一个想救的人,就用这朵花救他吧。

“大夫说要看我想不想救的!”

奶奶拿手巾抽她的头,“死丫头!活生生一条命,难道你不想就不救了吗?你忘了大夫是怎么说的了?人命,比什么都重要。”

秋月捂着脑袋哼哼。

活着确实挺重要的。

而且这个怪人…长得还挺俊的嘛。

 

宫远徴跟着力先生、蛇公子哥俩在蜀中玩了两个月。

酒楼初见,到底还是没打起来。

宫三先生是远近闻名的用毒高手,就算手废了下不了毒,悄悄在酒里下点巴豆还是做得到的。

唐门有弟子问这对兄弟,为什么被人阴了,还要跟冤家做朋友?

力先生笑得爽朗,“唐门出去的都是刺客和杀手,杀手杀人,是本能,不应有顾虑。那天,宫三的表现,比我们俩还像是杀手。可惜了啊,可惜他的手废了,要不非得跟他切磋切磋,看看谁能谁毒倒谁。”

每到这时候,宫远徴脸上的笑都会变得很落寞。

蛇公子安慰他,“我哥不是故意的,他不会说话,你拿他当个傻子算了。”

宫远徴只是摇头。

“他没说错。”

宫远徴的手就是废了。

避而不谈,只能说明他还没放下。

蛇公子给这位新朋友倒了杯茶,“有没有放下,只有你自己知道。”

 

菩萨庙的怪人在秋月家躺了两个月。

两个月后的一天,秋月下了私塾,发现自家门口站着一个英俊潇洒的男人。

镇上的说书先生总是说,有一个英雄从天而降,力挽狂澜,这位英雄长得剑眉星目,丰神俊朗。

英雄长什么样秋月之前一直不知道。

直到她看到自家门口站着的男人。

这就是了。

这,应该就是英雄了。

就是有点胡子拉碴的。

男人看了看秋月,突然弯腰拱手,结结实实对她一拜,“多谢女侠救命之恩。”

这声女侠叫得秋月很受用,“不谢不谢。你要是真想谢我…能不能帮我把今天的作业写了?”

 

宫远徴的新年是在唐门过的。

力先生和蛇公子是当今唐门门长的儿子,他们上面还有个姐姐,就是传说中那没有活人见过的鬼医手。

“我们大姐脾气可怪了,她非说自己要做出一种药,只要吃了,天下万毒,都药不倒。天下哪有这种神药?要真有,还能被唐门得到,我们不得一统整个武林。”

宫远徴站在屋外,看向那曲径深处的茅草屋。

无论外面多么喧哗热闹,那扇门始终都是关着的。

就像是角宫的门,无论外面今夕几何,墨池都不会泛起一丝涟漪。

“你们大姐…或许很孤独。”

蛇公子挠挠头,“孤独?她那种人也会孤独?”

宫三先生拍拍他的肩膀,“无论看起来多么强大,人…总是会孤独的。”

 

正月的尾巴,怪人终于养好了伤。

他的伤好了,可他的人却还留在山里。

怪人真的很怪。

他病得最重的那几日,每天都在喊一个名字。

醒来之后秋月问他,远徴是谁,为什么他要一直念这个名字呢?

怪人伸手摸秋月的头,他反问秋月,有没有喜欢的人。

山那边卢员外家有个小公子,长得细皮嫩肉,说话咬文嚼字。秋月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他,只是每次见到他,秋月的心都跳的很快。

“等到秋月长大就明白了,人只有在失去之后,才能明白自己有多在意对方。”

“那远徴是你在意的人吗?”

怪人和她一起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远徴…”

怪人又一次念起那个名字。

短短两个字,却被他念得如同祝祷一般虔诚。

“…远徴在我心中,是一个月亮一样的人。”

一个永远被映照在他心里,却也许再不可能被他抓住的人。

 

一月过去,二月要过花神节。

花神节的晚上,秋月在家对面的菩萨庙找到了怪人。

“你在看什么?”

秋月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怪人仰着头,注视着菩萨身边的惠岸行者。

“我觉得,这尊神像看起来有些眼熟。”

秋月兴致勃勃跟他说起大夫的事。大夫从天而降治好了时疫,他走之后,菩萨庙被大雨给压塌了,惠岸行者的神像被压没了半个脑袋。村里请来的木匠为行者修好了金身,画脸的时候却犯了难,最后大伙都说,不如就把行者的脸画成大夫的样子吧。

“大夫帮我们治好了疫病,这里的人都很感谢他。你!你也要感谢他!要不是他留下的神药,你早就死在这菩萨庙里了!”

怪人笑起来。

惠岸行者也在笑。

一神一人都在笑,神笑是为了普度众生,人笑…或许只是因为无可奈何。

“是啊,他…”

怪人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笑容。

被他养得白白胖胖小孩,笑起来是中秋的圆月。

这尊塑像雕得并不好。

远徴并不是这样笑的。

可惜,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他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当蜀地开始过起花神节时,宫远徴在唐门遇到了两位故人。

被外门弟子捡回来的两个姑娘,没有任何随身之物,满身伤痕,奄奄一息倒在山门前。

蛇公子原本想托宫远徴去问问宫门,宫三先生看了二女一眼,当即拉上了房门。

“这两个人,你得帮我救。”

“朋友开口,这个忙我也不是不能帮,不过我医术不行…要不你去问问我姐?”

他就这么见到了名动江湖的鬼医手。

和传说中三头六臂、额生天眼的形容大相径庭,鬼医手就是个普通女子,只不过长得美艳异常。

鬼医手对着徴公子笑,“宫三先生可知,我家原本是兄弟姐妹四人。我有个幺妹,如果她还活着…大概也有宫三先生这般大了。如果幺儿还活着,你与她一定投缘。她应该活着的,她不做我们三个这行,她的手上没有沾染任何人的血…可无锋还是杀了她。他们把她的头切了下来,装在盒子里,送回了唐门。我家幺儿的墓里,至今只有一颗头颅。”

鬼医手笑着流下眼泪。

“无锋的人都要死。我不管她们是不是叛出了无锋,只要她们曾经是无锋的人,只要她们吃过无锋的一粒米,她们就得为我小妹偿命!”

宫远徴心一横,“如果我说,只要你愿意放过她们…我能帮你制成百解呢?”

鬼医手的手离开了桌子,她轻轻托起宫远徴的脸,“好漂亮的一张脸啊。宫二没有教过你吗,千万别让敌人太早知道你在乎什么。”

“我不在乎她们。”

“不在乎还愿意帮我制百解?听说宫门徴宫有一味秘药,名叫百草萃,服下可以预防百毒。徴宫宫主这辈子最大的成就都可以拱手让人,你觉得我会相信你不在乎她们吗?”

宫远徴叹了口气,“我真的不在乎她们。可是如果她们死了,这世上有两个傻子会很伤心。我…不想再看他们伤心了。”

 

三月十五的晚上,怪人牵着秋月家的驴,被祖孙二人送到村口。

“这驴非要我牵走吗?”

秋月汗颜,“你就牵走吧,驴留在我们家,没有用武之地不说,还白吃我们家那么多粮食。”

临走的时候,怪人蹲在秋月面前向她承诺,日后她若想从商,他会为她出本钱,她若想嫁人,他会为她出嫁妆,她若想读书,他会送她进全天下最好的私塾。

“那如果我说,我就想做个废物,开开心心过一辈子呢?”

怪人伸手摸了摸秋月的头顶。

秋月有种感觉,他好像透过秋月看到了别的什么人。

一个可能再也找不回来的人。

“那样也很好。如果能开开心心过一辈子,那样最好不过了。”

秋月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

那是大夫留下的那封信。

秋月打开看过了,里面只有一行字。

 

“相去万余里。”

 

怪人紧紧攥着那张纸。

秋月不知道,一年多前,宫门徴宫宫主不告而别时,曾经留下一封书信。

那封信上只有一行字。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徴宫宫主小时学诗,最喜欢王勃的一首五言绝句。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那时候他喜欢拿着书,坐在哥哥身边,指着那句话问宫尚角,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忙碌了一天的宫尚角会轻声告诉他,这句话就是说,就算有一天远徴和哥哥相隔天涯,只要我们还想着对方,我们的心就是近的。

 

如今真的各在天一涯了。

如今他们的心,或许也隔着天南海北了。

或许真的像是那年中秋他们看的那出傩戏一样,阿凤是天上云,白郎是海底石,隔着红尘滚滚,他们终是难再相见。

 

江湖传言,宫三公子是个药草天才。

这句话对也不对。

宫远徴的确是药草天才,可是大多数人不知道,天才做什么都是天才,哪怕是废了一双手,天才也仍旧是天才。

鬼医手研制出了百解,有了百解,唐门长辈研究了一天,最后宣布将唐门交与内门弟子唐伯春。

人人都知道名动天下的鬼医手,可是鲜有人知,鬼医手的真名叫做伯春。

那天晚上,唐门的新门长带着唐门的新朋友坐在屋顶看月亮。

那天晚上是十五,月亮很圆,人间满是遗憾,只是幸好,月亮仍旧圆满。

“明天我会让我两个弟弟送她们回宫门。放心吧,以他们俩的身手,只要不是点竹和拙梅亲自出手,他们都能应付得来。”

宫三先生兴致缺缺。

下午的时候力先生不知道和他说了什么,那之后,宫远徴就一直心不在焉。

门主对着月亮叹了口气,“我那个傻弟弟是不是告诉你了?你哥哥下山的时候遭到无锋伏击,他带去的人都被杀干净了,他自己下落不明,现在没人知道他是生是死。”

 

“是生。”

宫远徴伸出手。

宫三先生曾经有一双很漂亮的手,修长,白净,擅长用毒,杀人于无形。

如今,他的掌心横着两道狰狞的伤疤,就像是一株枯死的大树,只留下盘根错节的树干。

现在这双手唯一的作用就是告诉他自己还活着。

他的皮肤下还有脉搏在跳动。

他还活着,所以宫尚角也一定还活着。

 

“你怎么知道他还活着?”

宫远徴仰头饮尽杯中酒,“他还没再见我一面…他舍不得就这么死了。”

鬼医手看着宫远徴的侧脸。

可能他自己都不知道,说起宫尚角,他就会笑起来。

哪怕眼中蓄满眼泪,说起宫尚角,他都会强迫自己笑起来。

鬼医手问他,“你要离开?”

宫远徴点头,“我要离开。”

“去哪儿呢?”

“不知道。或许去找他。又或者,回家等着他。”

“你找到他又能怎样?你回去等他回来,又能怎样?你的手废了,无锋真要与宫门开战,拿不了刀、配不了毒,你就只是他们的累赘。”

宫远徴默默踩了她一脚,“你这人真不会说话。”

“真话都难听。就算我答应你,唐门会出手相助,你的心里就能过得了这关吗?一个百年一遇的药草天才,真的会甘心下半辈子当一个废物?”

 

宫远徴摇头。

他不甘心。

他始终不甘心。

不能用毒、不能拿刀的宫远徴保护不了任何人。

所以,他离开了宫门。

 

“如果我说,我或许有办法能帮你呢?”

鬼医手从怀里掏出一枚玉佩递给他。

“拿着它,往南走,极南之地,苍山洱海,十万大山,自有贵人相助。”

“你会这么好心帮我?”

“虽然是朋友,但作为唐门门长,我也想求宫三先生一件事——若有一日,宫门歼灭无锋,我要点竹和拙梅的人头,祭奠我幺妹在天之灵。”

 

宫二先生全须全尾回到了宫门。

担惊受怕小半年的宫紫商一把揪住他耳朵。

“你能耐,下次再出门一封信都不写,你干脆死在外面好了啊!”

金繁在大小姐身后止不住地叹气。

走时跟在宫尚角身后的那一队人,最后一个都没回来。

宫紫商也知道,宫紫商也难过,宫紫商也害怕。

在宫尚角看不见的地方,大小姐的手一直在抖。

金繁没办法。

他记得每一个牺牲侍卫的名字,可是他没法叫他们不死。

在宫尚角看不见的地方,金繁握住了妻子的手。

现在他还在。

只要他在,他就会竭尽全力,不让他的家散了。

 

回到宫门,宫尚角支开了金复,自己一个人去了徴宫。

徴宫里有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

月长老仔细打量他几眼,淡淡问道,“还活着呢。”

宫尚角坐在他对面,淡淡答道,“托月长老的福。”

他们就这么沉默地对坐。

太阳东升西落,日头的影子从西走到东,当月亮静悄悄拨开层云时,宫尚角打开了徴宫的大门。

月长老的声音像是月光一样轻,“宫三公子走时,带走了一粒出云重莲的种子。”

宫尚角伸出手,他看着自己手腕,那里有还在跳动的脉搏。

“我知道。”

月长老顿了顿,“兜兜转转,那朵出云重莲竟然又用给了你?你们这算什么,缘分,还是命运?他救了你两次,你养大的孩子,竟然救了你两次。”

“不是两次…不止两次。”

 

徴宫很安静。

从前的徴宫是不是也这般安静?

宫尚角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很多年前,他刚刚做宫远徴哥哥的时候,他带着远徴在这间屋子读书。他的弟弟小大人一样,梗着脖子一板一眼地给他念书上的诗。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不知道当年远徴学这首诗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和他的哥哥会像诗里写的那样,隔着天涯,遥遥相望。

或许就像月长老说的。

或许,这就是命运。

 

“远徴走的时候,还带走了一样东西。”

月长老环视四周。

桌椅板凳,药材医书,字画古董,值钱的东西,似乎什么都没少。

“他带走了什么?”

“一个摇鼓。”

“哄小孩玩的那种摇鼓?”

宫尚角闭上眼睛。

南风吹过洪荒,掠过高墙,最终落进他的耳朵。

“对。他带走了一个摇鼓。”

 

他与远徴一同过的第一个中秋节,他在山下的庙会买了一个哄小孩的摇鼓。

红色的木身,洁白的鼓面,握柄上画着一朵桂花。

他把小鼓放到宫远徴的手里。

“哥哥向你保证,你想我的时候就摇这个小鼓,不管我们相隔多远,我都能听见你的鼓声。只要我听到了你的鼓声,我就知道是远徴在思念着我。”

 

宫远徴二十岁的生辰是在一个破庙里过的。

赶路没办法,没有长寿面,没有庆生酒,二十岁的第一个晚上,宫远徴就着一壶冷水,啃了一个湿透的烧饼。

雨停之后,他坐在破庙的门槛上。

夏天过了一半,转眼又要过中秋。

他从怀里拿出那面摇鼓。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握柄上的月桂花都被他摸得有些斑驳。

从前哥哥说,只要他想起哥哥,就摇这面小鼓。

宫远徴轻轻晃了晃。

寂静无声的夜晚,鼓声就像尘埃,缓缓被寂寥吞没。

“宫尚角你一定不知道吧…”

及冠的徴宫宫主抱着那只摇鼓笑了。

“…其实我,很想你啊。”

 

“今日,是远徴的生辰。”

月长老默默点头。

宫三公子今日就二十岁了。

按理说,他今日就可以入后山,过三域试炼了。

这世间有很多按理说。

可惜世事无常,从不讲理。

“角公子听到了什么?”

“我听到了…有人正在思念我。”

 

宫远徴离开宫门后的第二个中秋,有人强闯宫门后山。

月长老和雪重子和来人交了手,对方留下一句话,让角公子下山与故人一聚,旋即全身而退。

宫子羽第一个不同意宫尚角自己下山,“月长老和雪重子一起上都没能拿下的人,你自己去…不行,太危险了。万一你真出点什么事,我怎么向远徴交代?”

宫尚角赏了他一记爆栗,“我都吃了两朵出云重莲了,执刃大人要不要亲自试试我现在的内力?”

 

山下张灯结彩。

又是一年中秋佳节。

宫尚角抬头。

又是一轮无暇美月。

只是可惜。

今年,他想要一起赏月的人,仍然不在。

 

闯山的人在山下最大的酒肆等着他。

小二将他引到二楼,正中间最大的一张八仙桌子,满桌珍馐佳肴…

…全都只剩下盘子。

听到上楼的脚步声,背对着他的白衣人影一转,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来。

“宫二先生…”

三年未见的上官浅手拿肘子对他笑得摇曳生姿。

“…你带钱了吗?”

 

云为衫走后一直苦着脸的宫门执刃三年来第一次真心笑了。

拼死逃出无锋的执刃夫人慢慢给他讲了这些年自己的经历。

她是如何找到自己亲生妹妹的。

她是如何看着妹妹死在自己眼前的。

她是如何被上官浅救出无锋大狱。

她们二人又是如何一路流离最终侥幸得到唐门庇佑。

宫子羽笑着让她慢点说。

“现在,你有一辈子时间慢慢讲给我听。”

 

上官浅暂时住进了角宫。

金复看她不顺眼,见面不打招呼,走对脸也当没见到,天天防她就像防贼。

“三年不来,角宫比以前安静了不少啊。”

金复这才分给她一个眼神。

“何止是角宫。”

现在的角宫真的就像是江湖传言那般,像是墨池,也像是宫二先生的心,平静无波,一潭死水。

 

角公子现在很喜欢坐在角宫门前的台阶上看月亮。

有时候大小姐会带着金繁、执刃会带着夫人陪他一起。

上官浅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在她眼里,那是一家人。

不把爱挂在嘴边,可心里的爱却一点也不少的一家人。

有时候,上官浅会嫉妒宫尚角。

明明那么不好相与,可为什么他就能有家人呢?

 

今日陪宫二公子饮酒的是突然回到角宫的上官姑娘。

三年没见,重逢这几日,宫尚角没怎么搭理她。

三年前,不管角公子多么狼狈,他的眼睛里总是燃着一团火,那团火支撑着他站起来,一次又一次,为了自己的家人,把自己的一切置之度外。

现在那团火熄灭了。

上官浅给他倒了一杯酒。

这是她第一次觉得,江湖上闻名遐迩的宫二先生,其实很可怜。

 

“你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上官姑娘心虚,“你是说…我骗你我怀了宫门骨肉那件事?”

宫尚角苦笑,“我反而有些庆幸你没有怀上宫门骨肉。我不知道如何做父亲…我连兄长都当不好,更何况是孩子的父亲呢。”

上官浅喝了酒,咂咂嘴,“我也很庆幸我是骗你的。你知道生孩子多痛吗?看着都害怕…这辈子我可不想生。”

“可你若是日后嫁了人,夫婿要你生,你难道要拒绝他?”

 

上官浅看着他。

这次她的脸上只有坦然。

其实他们两个都放下了。

三年前的那段日子,本身就是一场大梦。

一个无锋刺客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叫上官浅,梦里她是个千金小姐。

宫尚角也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就是个普通人,梦里他对一位姑娘一见倾心。

很可惜,是梦就有醒的那一天。

很可惜,这一切终究只是一场梦。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上官姑娘坐得大马金刀。

还是这样坐着舒服。

那样扭捏地装大家闺秀…

她伸了个懒腰。

…实在是不适合她。

“不知道。”

“徴宫如今缺个大夫,你要是愿意,宫门可以暂时收留你。”

“远徴弟弟不会生气吗?他可一向不怎么喜欢我啊。”

宫尚角自己可能都不知道,提起宫远徴的时候,他会不自觉地笑起来。

那笑很苦。

宫远徴的离开就像是乌云遮住了月亮,一个辛苦赶路的人全靠着月亮看清前路,没了月亮,他再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走。

“远徴…”

上官浅把他酒杯满上,“如果不想提,可以不提的。做不了夫妻,我们还可以做朋友。在朋友面前,不想笑就可以不笑,不想说话也可以不说。”

宫尚角端起酒杯与她的相碰。

“敬朋友。”

“敬朋友。”

 

宫尚角又下了两次山,拜访到蜀中时,他见到了唐门的新门长。

美得不可方物的女人与他聊起他的弟弟,言辞之中满是惋惜。

“可惜,真的可惜。”

“如何可惜?”

“我劝他入赘唐门,可惜他没答应我。”

宫尚角应付笑笑,“幼弟顽劣,若有得罪,还望门长海涵。”

鬼医手偷偷凑到他耳边,“你知道他为什么没答应我吗?他跟我说,他有心上人了。他喜欢一个人喜欢了很多年,从小就喜欢。”

 

离开唐门前的那个晚上,宫远徴跟门长说,他从小是看着哥哥的背影长大的。

他一直活在哥哥的影子里,哥哥就像是山,他是生活在山上的人,青山给予所有生灵恩惠,哥哥对谁都一颗温柔的心。

他从小就知道,或许在宫尚角心里,自己没有那么特别。

可那又怎么样呢?

宫尚角依然是他的哥哥。

他依然爱上了宫尚角。

“或许我习惯了吧,就像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困了要睡觉一样…宫远徴没法不喜欢宫尚角的…所以我不能是他的负累,我已经给他添了很多麻烦了,我不能下半辈子都当一个废人。”

 

从蜀中回到唐门那日下着一场大雨。

执刃夫人打着油纸伞在山门迎接他,他们两个穿过安静的宫门回廊,站在徴宫门前时,云为衫叫住了角公子。

“前两天我问了大小姐一个问题,如果当年她受伤时金繁没有对她表白心意,他们还会有今日吗?角公子知道大小姐怎么说吗?她说或许不会。因为人心经不起等,等着等着,人心就凉了。”

瓢泼大雨纷纷落下,人间纷扰,却也喧嚣。

“角公子有没有想过,或许远徴弟弟…不会再回来了。”

 

宫尚角一直看着徴宫紧闭的大门。

也许执刃夫人说的对。也许远徴的心冷了。也许他不会再回来了。

“也许吧。不管他回不回来,不管徴宫的宫主是谁,他在角宫的房间,我会一直给他留着的。”

“角公子不后悔吗?”

“后悔。”

后悔没有挽留,后悔放他离开。

“可我也知道,把他留在宫门,迟早有一日,我会更加后悔没有让他过他自己想要的人生。回不回宫门是他的决定,可人至少要看过了天下才能知道自己究竟想不想回家。他有他自己的路要走…比起我的后悔,我更害怕他的后悔。”

 

那天晚上,临睡之前,云为衫问了宫子羽一个问题。

“当年你为什么要放我去找我妹妹呢?你不怕我再也不回来了吗?”

宫子羽撑着头,轻轻为自己的夫人摇扇子。

“怕。但是我更害怕你这辈子活得糊里糊涂,我害怕你还没见过这个天下就被我禁锢在宫门,我害怕有一天你我白发苍苍才发现,自己此生爱恨糊涂,没有一日活得明白。”

执刃夫人轻轻抱住执刃。

“谢谢。”

宫子羽闻着她头上的杜鹃花香,莫名想起了宫尚角跟他说过的一句话。

“远徴走后,宫尚角跟我说,他娘教过他,爱一个人,应该希望她过得好。至于她在不在你身边…只要你们还想着彼此,你们的心就是近的。”

他握起云为衫的手放在自己胸口。

“听到了吗?哪怕是现在,我的心仍然思念着阿云。”

 

宫远徴在路上走了两年。

两年时间,他走过了大漠,爬过了高山,淌过了溪水,穿过了深林。

南诏就像是一场梦。

有人跟他说,大漠里的旅人,渴死之前会看到海市蜃楼,蜃梦里有你此生最想得到却无法拥有的东西。

或许南诏就是宫远徴这辈子的蜃梦。

或许他的手再也好不了了。

或许他应该回到宫门,听天由命,接受现实。

宫三公子习惯在深夜拿出那面小鼓。

整个世界,仿佛只有他能听见摇鼓的声音。

再坚持找找吧。

如果真的找不到…

想到此处,宫远徴总是摸索那摇鼓上的月桂花纹。

…那或许就说明你我此生的缘分,只够让我在天涯外,摇着摇鼓思念你了。

 

宫远徴离开宫门第二年,商宫宫主诞下一对龙凤胎。

孩子是上官浅接生的,她特意把金繁叫进屋里,宫门寂静的夜空充斥着这位红玉侍卫的惨叫。

执刃大人在门外听得心惊肉跳,“他俩到底谁生孩子?为什么我姐生孩子,金繁叫得这么惨?”

宫尚角默默叫过身后的金复,“去帮金繁准备点金创药吧,要那种能活血化瘀,专治跌打损伤的。”

 

上官浅从商宫出来的时候,脚步是虚的。

“我发誓,这辈子我要是嫁人,我就猪狗不如。”

说完还意味深长地看了云为衫一眼,“你…执刃…你们…你保重身体吧。”

 

商宫的少爷小姐满月时,宫门广发喜帖,叫来了全江湖有头有脸的人物。

继任唐门门长一年的鬼医手为角公子带了一份贺礼。

最后一位无锋四方之魍的人头。

“单凭这份大礼,今后唐门的暗器,我宫门包了。”

“冲你这句话,我再送你一份礼物怎么样?”

“什么礼物?”

鬼医手悄悄凑到他耳边,“徴公子或许在南诏。”

宫尚角轻轻一笑,“多谢。”

 

孩子一岁时,宫紫商和金繁终于为一双儿女想好了名字。

男孩叫华商,女孩叫盼商。

宫门后山早就新来了一位花公子。

新的花公子沉默靠谱,远比以前那位适合当试炼人。

可是大小姐没再去过后山。

毕竟现在后山有的只是花公子。

那个会偷偷溜出门的小黑早就回不来了。

 

“男孩的名字我能理解,女孩为什么要叫盼商?”

宫紫商给宫子羽加了一筷子苦瓜。

“因为咱们家人总是不齐。”

可她却一直盼望着能阖家团圆。

 

天上的月亮盈缺交替,当绿意又一次挂满枝头时,宫远徴在极南之地遇到了无锋的伏击。

宫三先生很好认,过了及冠的年纪,还会在头发上点缀银铃的,整个江湖也找不出第二个。

那是一个大雨天,瓢泼大雨,乌云蔽月,宫远徴跌跌撞撞在密林中穿行,他将所有内力都灌向双腿,可是无锋刺客的刀刃仍旧比脚程要快。

弯刀刺破了徴公子的小腿,他狼狈倒下,精致漂亮的脸颊满是血污,他始终一声不吭。

仿佛罗网的雨幕中,密林内所有的无锋刺客朝着他举起手中机弩。

宫远徴闭上眼睛。

那把摇鼓被他藏在袖中。

他很想最后再摇一次那只鼓。

他很想最后再告诉宫尚角一次,其实宫远徴一直很想他,不管是之前,还是现在。

 

“好多人啊…”

宫远徴睁开眼。

他的眼前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

男人带着斗笠,拎着酒壶,捻起他腰间的玉佩,笑着看向他。

“…玉佩哪儿来的?”

弩箭瞬发而至,男人身形一晃,几乎是刹那间,他已经拎着宫远徴闪身落在一棵大树上。

“真没礼貌,没看见我在问他话吗?我再问一次,”他低头看着被自己拎在手里的宫远徴,“玉佩哪来的?”

“唐门一个朋友给的。”

男人懊恼地揉揉脸,“娘的,那么多年了,男人婆还是这么会给我找麻烦…算了算了,好久没活动活动了,今天就拿你们练练手吧。小孩,叫什么名字?”

“远徴。我叫远徴。”

“既然身上有十万大山的信物,那这位远徴小兄弟就是十万大山的朋友。朋友的朋友还是朋友,朋友的敌人…”

男人撩起袖口。

他的手臂上纹着一只活灵活现的蝎子。

雨幕剑光的映衬下,那只蝎子仿佛活了过来,它化作一团遮天蔽日的黑雾,露出自己翠绿的眼睛,死死盯着树下每一位无锋。

“…就他娘的是敌人。”

 

宫紫商的儿女长到一岁,完全不亲她这个母亲。

他们倒是也不亲金繁,宫门上下,前山后山,两个孩子最喜欢自己的两个舅舅。

盼商性子跳脱调皮,五个月就敢往她老爹的脸上吐口水,华商心性沉稳,尿裤子都不敢大声哭一嗓子。

宫门很多年没有添丁进口,几乎没人记得,孩子在能说话以前,是会随时随地放声大哭的。

“我真的忍不了了!”宫子羽一脚踢开商宫大门,“你们俩能不能让他们别哭了?五个月,整整五个月啊!我没睡过一个好觉!今天你再不让我睡觉,信不信我…”

宫紫商披头散发看了他一眼,“信不信你什么?”

“信不信…我给你跪下。我给你们一家四口跪下还不成吗?我不是你们俩的舅舅,你们俩是我舅舅行吗?你二舅要是再不睡个好觉,明天早起议事又起晚了,你们大舅非得拿裤腰带勒死我…”

“我想勒死你还用得着裤腰带吗?”

宫尚角幽幽走进门。

角宫离商宫最远,角公子眼下仍旧一片青黑。

“你们俩就不能让他们俩不哭了吗?”

宫紫商夫妇干脆破罐破摔,抱起孩子往两位舅舅怀里一塞,手挽着手推门飞跑。

两位舅舅大眼瞪小眼。

“你哄过孩子吗?”

宫尚角苦笑,“我弟弟小的时候我哄他睡觉,差点给他吓哭了。”

宫子羽没忍住笑出声,“那远徴呢?你就没哄过远徴睡觉?”

“远徴啊…”

 

宫远徴小的时候很乖,甚至有些风声鹤唳。

每天晚上他都看着来往人影被拓印在窗纸上,扭曲得变形的影子,像是徘徊在人世间的魑魅魍魉。

有时候他也会让哥哥在徴宫留得久一点。

那时候他是怎么哄远徴睡觉的?

时间过得太快了,仿佛上一刻他才关上徴宫的大门,再打开时,他们两兄弟却早已物是人非。

 

“远徴小的时候,我给他讲过一个故事。”

宫子羽把头枕在盼商的摇篮上,轻轻打了个哈欠。

“什么故事?”

“传说很久很久以前,人间有一位英雄叫做后羿…”

 

徴公子在苗疆和暖的阳光中醒来。

他的床头坐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姑娘看着他,咧开嘴笑了。

“爹!你捡回来那个美人醒了!”

 

捡他回来的是十万大山的大蛊师。

男人的下巴上蓄满了胡茬,他穿着一身花衣,总是拎着一个破酒壶,见到宫远徴的第一面就是感慨,“救你那天下着大雨没看清,原来你长得这么好看…”

叫他爹的姑娘狠狠给了他一巴掌,“美人你别管他!这老东西喝酒喝多了,天天想的都是下三路的事!”

父女俩打打闹闹带着他走出木屋。

辽阔绵延的群山里是十万大山的乐土。

梯田水车,耕牛草房,少男少女坐在参天巨树上互诉衷肠,老翁老妪牵着手走过林间小路。

“这里就是十万大山?”

大蛊师拍拍他的肩膀,“如果你愿意,从今天开始,这里也可以是你的家。”

 

盼商一岁半的时候学会了说话,两岁时学会了走路。

被金繁打扮成一个球的小姑娘,每天跌跌撞撞,走过宫门大小角落。

盼商很喜欢大舅。

大舅的身上总有一股甜甜的桂花香气。

那是一个中秋节,大舅牵着盼商的手,站在角宫那棵参天的桂树下。

大舅和二舅总是给他们讲吴刚伐桂的故事,吴刚的孝心感动了嫦娥,却没有感动天地。

人间千年时光已过,不知道他是不是仍然在月宫,砍着那棵永远不会落花的月桂树?

 

“其实,盼商还有一个舅舅的。”

盼商自己也知道,她其实还有一个舅舅。

住在徴宫的上官姨姨给她买过一个小神像,是她下山时淘换来的,听说是观音菩萨身边的惠岸行者。

她指着那个神像跟盼商说,你小舅舅下山行医,人们都说他是惠岸行者下凡,传的人多了,竟然真的有人按照他的样子刻了神像。

那天之后,盼商习惯把神像放在自己的寝室。

她入睡的时候,惠岸行者便笑着看着她入睡,就好像小舅舅也陪在她身边。

“你小舅舅小的时候,我曾经问过他要不要做一个桂树一样的人。后来我才知道我不应该这么说的,是大舅做错了。盼商长大之后不必做桂树…盼商只要高高兴兴、平平安安地长大,这样就足够了。”

 

宫尚角看着盼商和华商离开的背影,恍惚间,他觉得自己看到了过去。

他早已忘了是多少年前,他也曾这样牵过一个人的手,一步一步朝着家的方向走。

金繁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他身后。

宫门的红玉侍卫,守护过宫门执刃,如今又要守护自己的两个孩子。

“珍惜现在吧。这样的时候,很快就过去了。”

过去了就是过去了,过去了…就再也找不回来。

 

宫远徴在十万大山住了整整一年。

这一年时间他什么也没做,日出便给峒中的乡亲看病,日落便去大蛊师家蹭饭。

有时大蛊师的女儿月牙会带他去看苍山洱海。

在那里他见到了一种奇怪的云彩,仿佛一个女子,痴痴坐在云头,等待着自己夫婿归来。

月牙告诉他,那就是望夫云,阿凤公主变成的云彩,日日坐在天上,望着自己的丈夫。

宫远徴问她,你说阿凤和白郎最终相见了吗?

月牙指着天上的云彩告诉他,当然见到了。看见望夫云,第二天一定会下雨。下雨了,就说明云彩落进海里,看似远隔天涯,可是阿凤与白郎只要想到彼此就能再见。

 

四月孟夏,苗疆举行了盛大的绕三灵大会,男女老少齐聚一堂,他们跳着舞、唱着歌,祈祷着今年能风调雨顺、稻谷满仓。

绕三灵大会上有打铁花,宫远徴教他们把各色金铁掺进火药,不用打铁、只需点燃,天上就升起人自己造出的星星。

月牙发现美人哥哥手里握着一个摇鼓。

“你多大人了,还玩这种小孩玩意儿?”

美人摸摸月牙的头。

他什么都没说,月牙却知道他心里很难过。

“月牙想念过母亲吗?”

小姑娘笑着点头,“想啊。我无时无刻都想母亲,我连见都没见过她,可是我一直很想她。”

“月牙想母亲的时候为什么会笑呢?”

“因为她就在这儿啊。”她摸着自己的胸口,“我记得母亲的声音,我很小的时候她跟我说,如果有一天我想起她,就摸摸自己的心口,那里有她留给我的心。想起她,我应该笑,因为想念她是一件幸福的事。”

 

绕三灵要持续三天,第三天亥时,大蛊师在禁林外找到了自己的客人。

“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十万大山十二个峒岭,只有这里没人把守,我猜应该是不需要人把守吧。”

“你知道禁林里是什么吗?”

“是我来十万大山寻找的东西。”

大蛊师佝偻着背,背上是他的破酒壶。

他眯起眼睛,回忆着给宫远徴讲起自己的过去,“我成过亲,那时候我还年轻,十六岁,特别想去长安,想喝中原人酿的烈酒。月牙她娘是中原人,就像我救了你一样,我也救了她。她好像是一个特别厉害门派里的人,脾气很爆,男人一样,两句话谈不拢就和你动手…没办法啊,我这辈子看过那么多美人,除了她,都是白花花、软绵绵,就她不一样…只有她不一样。”

大蛊师以为,他们俩成了亲,有了孩子,瓜熟蒂落,能在十万大山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谁也没想到,就在月牙的满月酒上,月牙的娘一个人走进了禁林。

“从一开始,男人婆想要的就是禁林里的秘法。其实她开口跟我要,我一定会给她。秘法极难修炼,在你之前,在她之前,成百上千人闯过禁林…他们没有一个人活着走了出来。秘法就是这样的东西,入了门就能成为高手,可是如果入不了门,就得死在里面。”

 

宫远徴看着禁林深处的树木。

干枯高瘦的树干扭曲着向上生长,仿佛神话中能通向极乐的天梯。

 

“哪怕这样你也要学吗?”

宫远徴点头。

“留在十万大山做个普通人不好吗?就一定要做强者,就一定要把手治好,哪怕把命都搭进去?”

徴公子伸了个懒腰。

“我可是天才,别人学不会的,不代表我就学不会。”

他是为了能再次保护家人才离开宫门的。

在他达到目的之前,他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很多年前宫尚角跟他说,他希望远徴这辈子能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只是如此简单顺遂就够了。

他又何尝不希望哥哥这样呢?

如果他能学会这传说中的秘法,宫尚角就可以活得轻松一些了吧?

哪怕只是一点点,宫远徴也愿意去试一试。

“我不怕死…”

…可是他怕不能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盼商华商三岁那年,宫尚角几乎没怎么在宫门住过。

角公子仿佛天上下凡的活财神,给唐门送暗器,给府衙送银子,给商行送生意。

上官姑娘趁着他不在和执刃夫人嚼他舌根,“收买人心呗。希望人家能看在钱的面子上,不帮无锋,而帮宫门。”

“角公子也不是只送钱。听说之前有个县尉,趁着闹时疫,伙同药铺将时疫方子里的观音莲坐地起价,从三十文钱硬是涨到了三两一株。角公子知道后,找唐门也花了三十文,买了那位县老爷的脑袋。”

上官姑娘笑弯了腰,“这家伙一向最会公器私用,他动这么大肝火是因为那县尉该死吗?还不是因为他的宝贝弟弟路过闹时疫的村子,为了给老百姓治病,花光了身上的钱不说,还把那一头铃铛全都给当了。”

“若是能让老百姓活得轻松一点,为了什么或者谁才做,重要吗?”

上官浅笑眼盈盈,“对于咱们自然不重要,怕就怕时间长了,角公子自己把自己骗进去了。”

 

徴公子在禁林深处见到了一个女人。

披头散发的女人赤脚走到他眼前,她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

“你叫什么名字?”

“远徴。”

女人枯瘦的手停在他的脸颊。

“你说你叫什么?”

“我叫远徴。”

女人死死盯着她。

满是污泥的脸上,一双眼睛纯粹明亮,不染凡尘。

“远徴啊…好名字,真好的名字。开阔尚远,如同苍穹。你娘给你起了一个好名字啊…”

 

女人把宫远徴引到禁林深处的山洞外。

他们点燃了火把,幽幽火光下,山洞内满地都是森然白骨。

“你真的想好了吗?十万大山的螟螣秘法,只要学会就能成为绝世高手,可是最近这一百年,只有两个人活着走出了这山洞。”

宫远徴了然走进洞口

他甚至连头都没有回。

“孩子…”

他即将被黑暗吞没时,女人拉住了他。

“…永远别忘了你来时的路。”

 

宫远徴觉得自己似乎是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回到了宫门,天气和煦温暖,他站在徴宫的寝殿里,看着一个女人轻轻摇着摇篮。

远徴啊…

他听到女人沙哑着嗓子叫他的名字。

娘的小远徴。

女人轻轻抱起孩子,还不及人手臂大的婴儿,被娘抱在怀里,全世界仿佛都落在女人的臂弯。

娘对不起远徴,娘不能看着远徴长大,可这世上也没有人能一直陪着彼此对吗?

如果远徴有一天想起娘,娘希望远徴能是笑着的。

 

摇篮里的婴儿像极了角宫门外的桂树,远徴出生那年泠夫人在园中种下幼苗,远徴八岁那年,桂树已然急不可耐长出了院墙。

一身玄衣的少年拉着孩童的手站在桂树下。

宫远徴抬起头。

天上挂着一轮月亮。

孤寂凄婉,月华如水。

远徴长大后想做什么样的人呢?

孩童仰头笑着,一字一顿地问那个少年,兄长希望我做什么样的人呢?

 

孩子十二岁那年学完了徴宫内外所有医书。

十三岁,徴宫迎来自有宫门以来最年轻的宫主。

当年带着他桂下赏月的少年来为他道贺。都未及冠的年纪,一个少年拉着另一个少年的手,跑到角宫的桂树下,爬树上楼攀屋顶。

那天晚上少年问那个孩子,远徴长大之后要找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远徴还没长大,又怎么知道该找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迷茫不知该如何回答的孩童看向苍穹,隔着飘渺的云雾,他仿佛看到满地毒蛇鼠蚁,黑色的兽潮近在咫尺,几乎将他盖顶吞没。

 

禁林洞穴外,十万大山的蛇虫鼠蚁如同被人召唤,前仆后继涌入山洞。

月牙忧心忡忡看着几乎被毒物吞没的洞口,“老爹你真的觉得他能练成?”

“你老爹我看人什么时候错过,这小子一定没问题,月牙你别忘了答应过老爹什么,要是你输了,就得把我那个大酒壶还给我!”

月牙老爹年轻的时候也是相当英明神武。

百年间,只有她老爹和老爹的姐姐学会了秘法。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老爹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老爹当年是想着什么熬过了这关?”

大蛊师一把把女儿扛到肩上,“老爹想的是月牙啊。只要想到月牙,就算是刀山火海,老爹也能闯过去。”

 

过去二十年光阴一一闪过,宫远徴回首,一幕幕往事如同高墙,而他只是笼中被人折去双翼的鸟雀。

他四处寻找,光阴织成的牢笼密不透风,任他如何捶打挣扎,牢笼从未有过一丝缺口。

可能一切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可能他不应该离开宫门。

可能他的命里就为他写好了,他这辈子就应该落得如此下场,谁让他不服天命,谁让他非要治好双手,谁让他不老实做个任人宰割的废物。

可还是不甘心啊。

年轻的徴公子低着头,他的泪落在他的双手上,早就麻木的伤口竟然又开始痛起来。

他仍然不甘心啊。

他还想再见哥哥一面的。

其实这次下山,他遇到了很多有趣的人,交了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看了许多壮阔秀丽的景色。

他很想告诉哥哥,江湖很大,像是大海汪洋,容得下天下聚散离合,江湖也很小,像是人心欲念,盛不下一人思念牵挂。

 

恍惚间,在竖起的高墙之后,宫远徴听到了一种声音。

很轻很小,像是一场美梦,从墙后传来。

那似乎是鼓声。

 

哥哥向你保证,你想我的时候就摇这个小鼓,不管我在哪儿,不管我们相隔多远,我都能听见你的鼓声。

那就是鼓声。

那是哥哥送给他的鼓。

是代表了他思念的鼓声。

“宫尚角…”

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一丝浮萍,宫远徴奋力朝着鼓声的方向狂奔而去。

“宫尚角!”

 

高墙在冲力下四散瓦解,快要将山洞淹没的虫群蛇潮中,有人举起一只手。

苗疆人说,毒虫入瓮,为蛊。

两蛊相争,困兽之斗,一死一生,生者为王。

螟螣秘法是将人修炼成蛊的功法。

能让十万大山万蛊臣服的王者,自然要接受十万大山生灵的朝拜。

 

当月亮升起时,满身血污的宫远徴走出了禁林山洞。

月光下,漫山遍野的苗疆人心悦臣服向他行礼。

大蛊师指指他的脖颈。

如同大蛊师手上的毒蝎,宫远徴的脖颈上多出了一条昂首展尾的毒蛇。

“你成了。”

 

远隔千里,宫门内的宫尚角站在院内,闭上了眼睛。

风声雨声落叶声,万事万物休养生息的声音里,他听到了摇鼓的声音。

“我知道…我也很想你。”

 

夏天快要过去,苗疆的稻谷收了一次,金黄的稻穗堆满了谷仓。

月牙为大蛊师和中原人酿了米酒,白花花的酒糟上流淌着月光一样的美酒。

小姑娘为中原人斟满酒杯。

她看到了中原人腰间的摇鼓。

“那是个很重要的东西吗?”

宫远徴点头又摇头。

“可我爹说,你是靠它才撑过修炼螟螣那四十九天。我爹跟我说,他修炼秘法那四十九天里,想的都是我。不管再苦再疼,只要想到我还在禁林里等他,就算刀山火海,他也能活着跨过去。”

宫远徴点头。

这十万大山的秘法确实让人疼的像是上刀山下火海。

“远徴哥哥有心上人了吧?能为他淌过火海翻越刀山,你一定很爱他。”

“月牙能告诉哥哥什么是爱吗?”

月牙托着腮帮子,他们俩坐在大蛊师的木屋外,今晚是十万大山的丰收庆典,大蛊师正被人簇拥着。

芸芸众生,从这里看下去,所有人都是蝼蚁。

“每天我叫我爹回家吃饭的时候都是跑着去的...远徴哥哥知道为什么吗?”

宫远徴摇头。

“因为爱一个人,就是会等不及想要见到他啊。”

 

旧的一年到底还是过去了,宫门上下一起在大年三十的晚上守岁。

宫紫商精心准备了烟花,等到子时拿出来要放,两个孩子却都睡着了。

盼商华商的大舅二舅抱着两个孩子叹气。

烟花的火光划破苍穹,宫尚角回身,他身后的角宫墨池如同夜幕,星河满怀。

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执刃大人感慨,“我怎么觉得你这烟花不太气派呢?”

宫紫商也很无奈,“我试了不下一百次,也没试出来当年小毒物的烟花配方。”

宫尚角安慰她,“已经很好了。”

商宫宫主如今已经可以心安理得地揪他耳朵了,“要是真的很好,你就不会是这副表情了。”

 

新年到了,按照中原习俗要过农历十五,也就是上元节。

苗疆人没有这样的习惯,大蛊师破例让月牙为远徴哥哥做了一桌好菜,宫远徴为月牙做了一盏宫灯。

那是一弯莹白色的月牙,轻巧玲珑,像是女孩笑时勾起的嘴角。

“中原人要在这天逛灯会...中原人会在这天给自己的家人和爱人做灯笼。”

酒过三巡,大蛊师忍不住和他聊起月牙的娘,“我那婆娘,从一开始就看不起我们十万大山。她就是为了秘法,她就是为了变强,她可以为了她的家族、她的门派放弃一切,我和月牙...只不过是变数。”

“她已经接管了唐门,成了唐门的门长。”

大蛊师嘿嘿地笑了,“如今她倒是可以如愿了吧。”

 

不知不觉,他们走到了十万大山的边缘。

三年前,大蛊师在这救下了被无锋追杀的宫三公子。

三年后,一对友人对月饮酒追忆往昔。

“你要走了?”

宫远徴摸了摸黑马的鼻子,“是啊。”

“不再多留几日了吗?我觉得,你很喜欢十万大山啊。”

“十万大山确实很好,不过,我该走了。”

“为什么?”

“因为我想他了。”

 

宫远徴想起了那天月牙告诉他的话。

爱一个人,是会等不及想要见他的。

六年前的上元节,宫远徴离开了宫门,他要找一条路,一条宫远徴应该走的路。

六年后的上元节,宫远徴骑上归家的骏马,这次他要去见一个人,一个他一直以来都在思念的人。

 

新年的上元节,上官浅和云为衫在角宫门口找到了宫尚角。

“他在干什么?”

“听执刃说,六年前的上元节,徴公子不告而别。从那之后,每年上元节,角公子都会带着徴公子送他的龙灯,在角宫门口一个人坐一晚上。”

 

送走了中原的客人,月牙一个人去了禁林。

禁林里蓬头垢面的女人是上一任十万大山的大蛊师,二十多年前,她爱上了一个中原人,为了他离开苗疆,为了他生下一个孩子。

“我爹让我告诉你,他答应你的事他做到了,你见到你的儿子了。”

女人大笑,“是啊。我见到他了。”

“你觉得他怎么样?”

“很好。比我想的,还要好。”

“你的儿子叫什么名字啊?”

“远徴。我的儿子叫...远徴。”

 

新年要有新气象,宫远徴攒了些盘缠,买了身新衣服,虽然不比他当年离家时穿的那件,但比起这五年他穿过的衣服,已经算是上品。

当年离家时满头的银铃,最后只剩下一个。

徴公子头上的银铃随着他的脚步一动一响,叮叮当当,如同报丧。

西南蜀道的无锋据点一夜之间被人杀得干干净净,唐门的人去现场看过,所有尸体都化作白骨,皮血筋肉都被动物啃噬殆尽。

唐门写到宫门的书信里还加了一句。

有人曾听到,那天晚上,那个院子,有铃铛的声音,响了整整一晚。

收到书信那天角公子心情颇好,破例给盼商华商一人买了两根糖葫芦。

“大舅今天吃错东西了?他笑起来是这样的吗?看着怪吓人的...”

华商吃得满嘴都是糖,“今朝有酒今朝醉,谁知道大舅明天什么脾气,今天有的吃就不错了!”

 

宫尚角的心情好了大半年,春去夏来,转眼夏天也要过去,八月十五的晚上,宫门里外张灯结彩。

宫紫商带着两个孩子到山下看灯会。

人山人海,上一刻还拉着她一角的孩童,下一秒就被人挤得再也找不见。

华商拉着姐姐的手抹眼泪。

盼商恨铁不成钢,“你哭什么?咱们是宫门商宫的少爷小姐,难不成还有人敢欺负咱们?”

华商惊恐地看着盼商身后。

巷子口,一个高大细长的影子,一步一步走到盼商身后。

“你刚刚说什么?你们俩是商宫的少爷小姐?”

在男人细长的影子前,宫盼商矮小得像是一只还没长齐绒毛的鸡崽。

“你你你你你你你要干什么?我我我我我我我大舅可是宫尚角,他他他他他他他可是很厉害的...”

男人笑眯眯看着他们,“我当然知道他很厉害。”

“所以你别想拐卖我们这种富家千金...”

“说的好像你们两个小胖墩能卖很多钱一样。”

“你才胖墩!你全家都胖墩!你信不信我告诉我大舅和二舅你欺负我!”

“只告诉大舅和二舅吗?你家,不是应该有三个舅舅吗?”

 

盼商扣着脑袋瓜看着眼前的男人。

巷子外明亮的灯火映在他的脸上,男人笑得随性和煦,有些像盼商房间里的惠岸行者像,只是眉眼间少了慈悲。

“你怎么知道我们还有一个舅舅的?”

男人指指自己,“还不快点叫舅舅。”

 

角公子临时被金复叫下山,帮着商宫两口子找孩子。

“那么大两个孩子都能丢,我看你们俩下次不如把自己一起丢了算了!”

孩子还是全须全尾地找到了。

找到盼商的时候,她的手里拿着一个摇鼓。

摇鼓很旧了,鼓上画的月桂花都斑驳了,只有鼓面依旧洁白。

宫尚角的声音一时间有些抖,“盼商,这个东西...哪里来的?”

“小舅舅送给我的啊。”

“那小舅舅现在在哪儿啊?”

盼商凑到大舅耳边,“小舅舅说,他在老地方等着你。”

 

今年山下的灯会还是有傩戏。

六年了,傩戏仍然是讲南诏国的故事。

带着金色面具的阿凤公主一身白裙随风而去,白郎一袭黑衣化身石螺沉入海底。

宫尚角被看戏的人潮挤着往前走。

走了不知道多久,他撞到一个年轻人,对方也戴了面具,只露出一双黑亮的眼睛。

那双眼睛...

看着那双眼睛,宫尚角突然就不想走了。

“这位公子撞到人不道歉吗?”

宫尚角笑笑,“抱歉。”

戴着面具的年轻人也笑,“公子不看戏吗?”

“这出戏我看过。阿凤公主和白郎的故事,很好看,只是结局差强人意。”

“那公子觉得白郎和阿凤最终相见了吗?”

“你觉得呢?”

 

年轻人怔怔地看着他。

宫尚角伸手去摸他的脸,面具掉落的那一刻,他看到宫远徴站在他面前。

六年了。

竟然已经六年了。

“我觉得他们相见了。”

湿意流过宫尚角的指尖,宫远徴风尘仆仆地走回了家,天涯到底是很远,这条路他一走竟然就走了六年。

“因为我和你,不是也相见了吗?”

 

八月十五的晚上,宫门上下所有人,挤在角宫的台阶上看烟火。

徴公子独门的烟火配方,加足了火药硫磺和白磷,燃烧的时候灿烂无比,比起星光丝毫不逊。

宫尚角只邀请了一个人和他在角宫一起看烟火。

他的弟弟带来了珍奇的西域美酒,月桂树下,他们两个对坐共饮,一如从前。

“还走吗?”

宫远徴反问他,“哥哥希望我走吗?”

这么多年,角公子只学会了有什么说什么,“我不知道。但如果你还是想走,我不会阻拦。”

徴公子托着脑袋发愁,“哥哥,说一句你想让我留下,就这么难吗?”

“我娘说过,爱一个人,是要他好,至于他是不是在你身边,那其实并不重要。”

 

爱一个人。

角公子第一次大大方方说出这个字。

爱之一字,听起来轻如鸿毛,做起来却重如泰山。

 

“你走了之后,我很少去徴宫,很少穿绣着月桂的衣服,很少听到铃铛的声音。这些年我...过得其实不怎么好,我总是听到有摇鼓的声音,金复和月长老说我耳朵出了问题,可是我知道,那是你在摇我送你的摇鼓...那是你在思念我的声音。”

 

宫远徴看着宫尚角的侧脸。

他的哥哥今年刚三十岁。

三十应该是而立之年。

三十岁的角公子,鬓角却已经有了不少白发。

 

离开家那年,徴公子重伤初愈,脸上虽然清瘦却也有些富态。

离家六年,宫尚角不知道他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曾经笑起来像是圆月的孩子,如今瘦得能看到手上的筋骨。

 

他们坐在月下喝酒,谁也没有说话。

桂花静默落下,月华随风摇曳,墨池之中,可见明月星辰。

 

“今晚月色真好,哥哥知道我想起了那句诗吗?”

“哪一句啊?”

就像很多年前一样,角公子牵起徴公子的手,他们一步一步走在回家的路上。

“海上生明月...”

 

海上生明月,

天涯共此时。

 

望月·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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